小七小黑屋

原文中斜体字部分，以//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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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布算是另一个机缘巧合之下的熟人。这位在村民中谦逊又好人缘的挖掘工主动帮威尔在一家小民宿里找了个房间。他为旅者作担保，说服了主人家起初对格林兄弟的顾虑。对方勉强同意租给威尔一间房间……就租一晚。

离开之前，胡布把威尔拽到一边。“那个人，”他冲老板偏了偏脑袋，“别问他关于山里的旧日的鬼魂的事。实际上，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谁也不会问。有些鬼魂最好永远别被提起。”令威尔惊讶的是，胡布随后友好地与他握了握手，“我没想伤害你的弟弟，朋友。他不是个坏人。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找到他。”说完，那个挖掘工拾起铲子，丢进推车里，然后消失在了夜色中。

威尔想要一顿热饭，一杯喝的，和一张床。前两样还好说，但他的思绪逼他保持清醒。于是他放弃了那张温暖的床，漫无目的地下了楼。民宿的附近有个提供饭食的小酒馆，里面挤满了三教九流，可以让威尔相对低调地混进去（是说当好探究的人群不再看过来时），但也不至于混乱到让人的思绪不停被打断。于是威尔溜了进去，在窗边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梳理着当天所接收到的线索。

然而他的思绪却完全不肯配合。现在是自威尔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以来首次可以真正地休息的时刻，然而他却完全放松不下来。连续几天的骑行、陪着那个女乞丐蹲守整整一下午、然后又跟胡布在山上跑了一圈——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去了又回来——确定杰克的确没留下任何他在寻找的是什么东西的线索，令他身心俱疲。

究竟是幽灵、预感，还是某种蛰伏而生疏的兄弟间的本能驱使威尔执行这项差事，问题的答案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他不愿因为遇到了一些梦中的即视感就动摇念头转而迷信鬼神那套。对，杰克的确是剪了头发留了胡子，但这又不算什么稀罕事。说起来，这座乡村也位于梦中的那片丛林里吗？肯定只是想多了而已。

捆扎着红丝线的麻布包裹。

//巧合罢了//，最终威尔决定放弃。见到了梦中的包裹倒不算什么。让威尔寝食难安的是，那捆包裹里会是什么东西，杰克又打算拿它做什么。他已经习惯了杰克闹的洋相会引发他人强烈的情绪……以愤怒为主。尴尬。恼火。赤裸裸的耻辱。但对自己弟弟的担忧？关注？威尔有些难以启齿承认，在涉及到杰克的存在的时候，自己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杰克过去曾让威尔饱受惊吓，但通常都是以一种更加短暂、转瞬即逝的方式。在孩提时代，杰克的行为就难以捉摸……在多年前母亲偷偷把她的儿子们送出城外的那个夜晚之前，有些人就开始恶意怀疑这个男孩的神智是否正常了。曾经有一次，威尔不得不冒险用身体拦住自己的弟弟，免得他被马车踩死。那天早上威尔和杰克忙完差事走在回家的路上，杰克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威尔身边冲到马路上。他因为试图救一只青蛙（看在上帝的份上，一只//青蛙//！）而跳到了马车前。威尔则又扑过去救他的弟弟。车轮与威尔擦肩而过，近得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威尔被吓得魂飞魄散——实际上，他差点就晕倒了。然而杰克却开开心心地将青蛙安全地放在河岸边，完全没理会自己与死神仅差一步之遥。

那一幕——对自己的手足的担忧与本能的保护欲——对威尔而言是罕见的。而当今天下午，特劳戈特神父与挖掘工胡布告诉他杰克在这个镇上的近况时，他又两次感受到了那种感觉。

不对，今天他一共感受到了//三次//，威尔反应过来。还有一次是在他发现杰克找到了自己在噩梦中见过的那根古怪的魔杖样东西的那一刻。知道这玩意儿的用处的人只有杰克（眼下不在场）和特劳戈特神父（眼下不配合）。拜那场噩梦所赐，威尔只疑心杰克拿着这东西要干什么。他已经有数年没和自己弟弟说过话了，也不清楚杰克那时在何处流浪——躲避自己的兄弟，以躲避那段痛苦的回忆——因此威尔完全不知道杰克在离开这个村庄后会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去哪儿阻止弟弟把那该死的玩意儿用在他自己身上。

威尔始终不情愿保护自己的弟弟免受他的作为所引起的后果，他相信如果杰克能因为自己的古怪行为吃到足够多的苦头，那么或许能让这孩子长点记性。这一祈祷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可能的回应。当霍力斯为了那本日记欺负杰克时，威尔故意走开了，希望鼻血能教会他弟弟把那该死的本子好好藏在家里。没有。当杰克因为相信神话、魔法、仙女和会讲话的鱼而受到老师、牧师以及其他大人们的指责时，威尔闭紧了嘴，希望杰克能放弃这种荒谬的痴迷。没有。实际上，杰克在这方面充满了韧性：对这些幻想的信仰越是受到攻击和质疑，他就越是固执地坚持着，越是决心证明它们是真实的。//真是励志……如果他曾经成功证明过自己是对的。//

也许威尔不该让他弟弟吃苦头。也许他应该多留意些杰克，多少约束他更古怪的举动，这样至少不会引起别人的敌意。也许如果他曾这么做过，眼下杰克就不会在德国东奔西跑，勉强躲开被寻宝者烧死或谋杀的风险，冲动行事，一路给自己树敌……

威尔转头扫了眼窗外。在路对面的圣彼得雕塑的脚下，他发现那儿睡着一个身影，一个裹着脏兮兮的衣服来抵御夜间的寒冷的身影。毫无疑问，是那位乞丐“公主”罗蕾莱。//好吧，我猜杰克没彻底得罪完这座村子里的所有人。或许他的本能多少没那么愚蠢透顶。//罗蕾莱和胡布就尽了力。

他盯着那个熟睡中的女人，然后低骂了一声。当那个女人在屋外挨饿受冻时，他没法好好坐在屋里喝酒吃饭。威尔朝民宿老板的妻子（她在酒馆里兼职招待）挥了挥手。他指着窗外的女乞丐：“您能给她送顿热饭吗，夫人？”民宿老板的妻子皱起眉头（他不知道是因为困惑还是轻蔑）时，威尔往她手里塞了几枚硬币……是他为自己付的餐费的两倍。

“反正是你付钱，伙计。”女人耸了耸肩。

她正要去执行他的请求时，威尔又想到了一件事，叫住了她：“等一下！”女人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他将身上那件黑色长大衣的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随后威尔将衣服递过去：“把这个也带给她。”女人扬起一条眉毛，威尔觉得自己耳朵在发烧。“反正也是烂得要丢了的。”他补充道。

女人摇摇头，拖拉着步子走开了，按吩咐去送饭和衣服。威尔听见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像是：“跟他兄弟一样有病……”他选择装没听见，从桌面上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最上面的是杰克寄给母亲的信。威尔没有碰它，而是默默地任由它躺在那儿，很长时间只是盯着信封上的印章看。他的手指迟疑地敲击着桌面。他意识到了，杰克正是在这座村子里写下的这封信，毫无疑问，时间大约是他挖出那件魔杖状的古物后，因为地址是特劳戈特神父的教堂。杰克绝对不会告诉母亲那支魔杖的事，尤其是假如他真的打算要像威尔在噩梦中看到的那样用它来进行什么冒险的话。然而，他可能会在离开这座村庄后，给母亲留下一些线索。如果不去看内容，威尔就不会清楚信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似乎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威尔下了决心。他拆开了油封，飞快地浏览着杰克潦草的笔迹。他正看着时，一声苦笑惊动了威尔。

“所以你还是决定打开看了。有好消息吗？”

威尔耳熟那个沙哑的声音。他的视线从信纸上移开，惊讶地发现特劳戈特神父正站在桌子对面。老人和善地微微一笑。

“不……嗯，对……可以这么说吧。”威尔将信装进兜里，“看来如果我早读过这封信，我就能免得白来你们这座民风淳朴的小镇跑一趟。杰克听说我们的母亲病了，写信说他会回卡特里奥纳看望她。也就是说，我打扰你们这些好心眼的人了，也白白浪费了一个月的薪水。”威尔指着对面的空座，邀请牧师坐下。

特劳戈特神父仍站着，不安地将重心挪到另一只脚上。“也许并不是这样。”他说道。牧师扫视了一下，确保没有其他顾客对他们的谈话产生过多的兴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格林先生？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最好小心着听。”

威尔点点头，跟着牧师离开酒馆，来到外面的大街上。当空气中的寒意与迷雾席卷而来时，他短暂地哀悼了一下自己失去的大衣……只是短暂地，在那个快活地裹着那件黑色大衣的女乞丐看见了威尔、然后像只猫一样朝他扑过来之前。罗蕾莱隔着手套抓住威尔的脸，然后——令威尔懊恼地——在他的嘴上吻了个正着。“为了你的大衣，威尔·格林。”她咧开嘴笑。

威尔咬着嘴唇，勉强地冲她笑了笑。这还不算完。尽管他竭力保持了礼貌，但在她又直接吻过来时还是发出了一声惊叫。“这个是为了你的大衣。”她解释道。【注1】

【注1：原文的确是两句一模一样的That's for your coat，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打错了】

“不用——”他结结巴巴地说。

在他的惊恐与牧师的看热闹之下，在威尔来得及挣脱之前，罗蕾莱又给了这个受惊的年轻人长时间的第三个吻。“这是等你找到杰克先生后给他的。”乞丐说，“多好的一对孩子，我爱你们。”

威尔在她找到第四个吻的理由之前，温柔但坚定地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脸上掰开了：“对，谢谢，我们……呃……我们也爱您——女王陛下。”

心满意足地，女乞丐庄重地行了个屈膝礼，退回到她在雕塑旁的位置，留下威尔和牧师在一起，陷入片刻的尴尬的安静。威尔脸色通红。“我家的一位朋友。”他告诉特劳戈特神父。

“主爱慷慨的给予者，孩子。”牧师答道，依旧笑眯眯的。

仿佛是在表示赞同般地，当他们沿着街道离开时，有道闪电劈开了天空，一阵雷声几乎在头顶上炸响。他们身后的广场传来了一阵骚动——可能是村民们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而四散奔走。威尔扫了眼天色，原本以为会下倾盆大雨，但两人的头上只有雾气。牧师对此则完全不在意，只是在前面领着路，远离了广场的喧闹与混乱。

当时威尔一心只想着和牧师搭话，直到数天之后，他才想起来：那天晚上剩余的时间里再也没有闪电，雷声，甚至连一滴雨也没有下。

“所以，你找到你弟弟了。我猜你要回家了？”牧师问他。

“对……显然他又愚蠢地惹了一身麻烦。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总得有人教教他那些基本常识了。”威尔说。

特劳戈特神父一路盯着自己的脚。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又开口。“我或许能为你解答是什么‘情况’，”他试探道，“但首先，我非常确定——我要告诉你的事一旦被提起，我可能就会被逐出教堂，或者更糟。我以前从未打破过不谈论那些山谷里的鬼魂的誓言，但……我很担心你弟弟的安全，格林先生。”牧师与威尔对视，嘴唇坚决地抿成一条线。威尔从那双眼睛中的深处读到了恐惧。至于牧师，他看到了年轻人的表情因他的话而变得郑重且忧虑。“当有人的灵魂处于危险中时，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威尔配合地点点头：“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向你保证。”

一旦下定决心开口，特劳戈特神父便不再浪费时间地开门见山：“我们村庄外的那些山曾经是那些练习……黑魔法的人的领地。那是希腊和罗马时期的事了，后来我们的主和救星出现了，敬畏上帝的人们将他们赶出了这片土地。那些异教徒的庙宇被捣毁，他们的遗迹和文字被焚烧，烧不掉的东西则被埋葬。真希望我们彻底毁灭了他们那些渎神的玩意儿……”牧师被某件事困扰着，“鉴于他们中的某些人逃跑了，很难说他们的邪恶行径是否真的被消灭，还是他们只是躲起来了。从那一天起，在我们的土地上，任何有关他们的行为——准确来说是妖法——都是被禁止的，违背者死。有关他们的资料只有像我这样的牧师才知道，才能免得它们以不洁的方式毒害人们的灵魂。我们阻止善良的人民了解真相，以拯救他们的灵魂。它们变成了神话与传说，鬼魂的故事在那些只知道山上曾经有过邪恶的存在的人群中悄悄流传，但也仅此而已了。但是你的弟弟，他在踏入我的教堂之前就知道了这个传说。”

//一旦杰克下定决心要找，就没什么神话和传说能瞒得住他。//威尔压下自己略微咧开的嘴角：“也就是说，他们不是鬼魂？”

“不是。是异教徒。渎神者。Anhangers vom Messer des Feuer【注2】。”牧师几乎是啐出了这几个词，仿佛它们在他的口中留下了糟糕的味道。

【注2：德语，英文含义为followers of the knife of fire】

威尔脸色发白：“‘火焰之刃的信徒’？”//火焰之刃……火焰构成的利器……噩梦中的利器。//

特劳戈特神父嘘了他一声，生怕这个名字被风吹到一个无辜的灵魂耳中：“有关那把刀的传说使得他们的邪恶行径几乎不可能受到阻挠。掌控死亡对凡人而言是件极具诱惑的事。你看，他们的第一个……我不会称之为‘牧师’，他们的行骗者，是个叫戴思德蒙的男人。他声称他的异教神赐予他那把刀，能令他心爱的妻子死而复生。根据他们的传说记载，为了使用那把Messer des Feuer，戴斯德蒙被指派穿越汪洋大海，到达他的神的住所，到达Altar des Feuer【注3】。只有到了那儿，那把刀才能复活他的妻子——”牧师突然意识到威尔已经落后了好几步，“格林先生？”

【注3：德语，英文含义为Altar of Fire，火之祭坛】

妹妹的声音在威尔耳边回荡：//他一直在这么做……为了我，威尔。//“妹妹……他一直在这么做……杰克还在试图用魔法拯救她。”威尔绝望地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缓缓，他弟弟的计划的现实可能性刺激到了他。

特劳戈特神父大概没听懂，但他似乎理解了威尔的意思：“看在他的份上，我希望不要。即使他找到了Messer des Feuer或Altar des Feuer——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想动用那把刀的力量，需要在祭坛上牺牲一个人类作为代价。”牧师显然很反感这一信义。

“杰克已经找到了。”威尔清楚。牧师怀疑地皱起眉。“相信我，神父。那把火焰之刃——杰克拿到了。”

“就算他拿到了，你们不会相信这种渎神的传说吧？”

“我？不。杰克？他绝对会。”威尔回答。

牧师能从年轻人的语气里听出斩钉截铁的意思，他接受了威尔的说辞：“他会牺牲另一个人的灵魂——？”

“老天，不——抱歉，神父。不，杰克连一只田鼠也不会牺牲。”威尔眼前又浮现了那道光穿透了杰克的胸膛的画面，“只有一种可能……神父，那个Altar des Feuer，你说它在大海的对面是吗？你知道它具体在哪儿吗？”

特劳戈特神父摇了摇头：“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我的孩子。为了你和杰克好，也为了全人类好，那个地方永远不能被找到。”

“关于我弟弟，我只知道一件事——他总有办法找到不该被找到的东西。”

威尔得快点回到民宿。他等不及明早再出发了。没时间了。胡布最后一次见到杰克是在两周前。杰克在威尔前面两周——他已经拿到了那把火焰之刃。威尔祈祷两周的时间还不够他弟弟打探到祭坛的地址。//时间正在流逝，//妹妹曾警告过。威尔打算用灯笼和月光赶上失去的时间。他希望杰克在追寻祭坛之前先按他信里写的那样回了趟家。如果他回家了，他就会知道他们的母亲去世了，那样他可能会在她的屋子里逗留一阵子，好让威尔追上他。一旦他抓住了他弟弟，威尔就能彻底解决掉这些关于火焰之刃和复活的疯狂的故事。

希望并未完全到达他的心底。这充其量只是个渺茫的愿景，但这已经是他所拥有的一切了。

威尔回来时民宿前的广场上仍挤满了人。他没心思注意那些村民们出了什么事——反正他们也正呆头呆脑地盯着某个方向看，无暇顾及威尔，威尔对此十分感激。鉴于形势紧迫，他尽可能礼貌地飞快挤过人群，低头弯腰地闪进了民宿，取回自己的行李。他从店主那儿买了两只灯笼和一件新的大衣。

威尔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筹齐了所有东西。他从马厩里把马牵出来，备上马鞍，将灯笼分别绑在马镫上，不到十分钟便上了路。驾驶着坐骑穿过人群倒是让威尔略微受到了阻碍。他不得不提高道歉的音量，鉴于人群实在是太过嘈杂。//看在可怜的份上，每当有孤零零的雷声吵到了他们的夜晚时，他们都这么激动的吗？//

有个声音唤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吃力地想越过嘈杂声被他听到：“威尔先生！祝你好运，威尔先生！”

是那个乞丐罗蕾莱的声音。威尔往后扫了一眼，想挥手道别，却没在人群中看见那个留着胡须的老妇人。可能是他以为听见了她在叫自己。

注意力回到道路上、催着马往前走的威尔，错过了处在混乱的广场的中心的少女的视线。那位可爱年轻的女孩有一头飘逸的红发，身穿深蓝色的长裙，头上戴着王冠，正试图将手举得足够高，好让威尔能看见自己在越过人群的头顶挥手。“还有，谢谢你的吻，威尔·格林！”她叫道，与此同时威尔的身影消失在了迷雾与苍白的月光中。